郭山是一位高中老师,也是一位父亲。在他眼里,现实教育也许有点像鲁迅《呐喊-自序》里提到的那个“铁屋子”:假如一间铁屋子,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,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 ... 然而说到希望,却是不能抹杀的 ...郭老师把“铁屋子”里的事实一次次“呐喊”出来,但愿学校、老师、家长、学生能保有一份“清醒和常识” 。这样的声音,值得倾听。若是望子成龙、望女成凤的父母,可能会写上:缺好成绩、缺自制力、缺吃苦精神、缺生活自理能力、缺感恩之心、缺抗挫折能力……若是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”的班主任,或许会写上:缺学习兴趣、缺好奇心、缺精气神、缺价值观……换个观察角度,对比当下中小学生与上个世纪的中小学生的生存状态可以知道,其实现在的学生缺觉、缺玩耍、缺自由、缺笑容。待我一一来与你分析。2008年,教育部就规定了中小学生的睡眠标准:“家校配合保证每天小学生10个小时,初中生9个小时的睡眠时间。”实际情况又如何呢?研究结果表示:全国1.5亿中小学生中,至少有1亿中小学生睡眠时间不足国家标准。实际情况更严重。小学生晚上写作业到11点,初中生熬夜写作业到12点,甚至凌晨1-2点的绝非个案。当IT公司的码农们掀起针对“996”工作制的争论狂潮时,比他们小十几二十岁的孩子们正在“167”学习制(凌晨1点睡觉,早上6点起床,每周7天刷题)的蹂躏下默默流泪。大人们在对12小时工作制无可奈何,孩子们则对8小时休息制望洋兴叹。我曾听过一个真实的段子(某班主任和两位“尖子生”谈话实录):班主任:“那可不行啊,听说隔壁班某同学都是刷题到十二点半。你看,他这次进步很大。你们睡得太早了。”
“学习时间越长,学习成绩越好”,这种观点明显荒诞。学生睡眠不足,便产生精力不支、动力不足,从而变成被动学习、低效学习、厌恶学习,反学习、负效学习......
“负效学习”意味着越是增加学习时间,学习效率越低,厌学情绪越重,直至最终出现“收不抵支”“资不抵债”的尴尬局面。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:每个班级学习时间最长的那一批学生,往往并非成绩靠前的优秀生。这道理很简单,7小时的高效学习,其效果优于12小时的低效学习,更优于15小时的无效学习。可我们无数教育者硬是无视这个简单的事实,一再用“疲劳战”、“持久战”、“堑壕战”透支学生的健康和热情。乍一看是负责,再一看是愚蠢,仔细分析是无奈。毕竟,被恶性竞赛所绑架不得不随波逐流添油加醋。
既然睡觉已成了稀缺的“奢侈品”,那玩耍更是“骇人听闻”的“违禁品”——运动会篮球赛,陆续取消;春游还有踏青,已成传说;想玩一会电脑,没有网络;想刷一会手机,密码改了 ...如果抛开丰富的物质和充裕的生活,仅仅从自由玩耍的角度看,00后孩子的童年,绝对没有他们父母的童年轻松愉悦。回忆一下吧。70、80后的童年,有过多少真实、充实、自然、生动的游戏?例如:丢手绢、跳皮筋、摔面包、捉迷藏、抓小鸡、滚铁环、打陀螺、跳房子、抓石子儿、弹玻璃球、斗鸡、斗草、掷沙包、踢毽子……玩耍和休闲并不一定是学习的对立面,而是学习的补充、调节、变形,有时蕴含的学习价值还要高于课堂学习。人之初,性本玩。游戏是人类的天性,更是儿童成长的基本途径。大经济学家于光远是著名的“老玩童”,他多次呼吁“玩”的价值:“玩,是人生的根本需要”。美国学者埃里克森在一项长达30年的大样本跟踪研究后得出结论:“那些在孩提时代能充分玩耍的孩子在30年后过着更为充实的生活;而那些没有充分游戏过的孩子在30年后往往沉溺于各种不良嗜好中,酗酒、吸毒、抑郁和暴力伤害的比例显著高于对照组。”
优秀的玩耍并非纯粹的娱乐。游戏对培养学生的人格、交际、自我认识有着不可估量的重大意义。缺乏游戏不仅仅是剥夺了儿童的当下,而且其负面影响会跟随他们一生。
既然玩是人的天性,更是儿童的本能,那这种天性和本能并不会因为外界的压制而消失,必然会在另一个时间,以另一种方式发泄出来。而且,越是禁忌,越是反弹。比如中午不休息去打球、晚上不睡觉去上网、教室里不听课偷玩手机、宿舍内不休息偷偷打游戏……其中,围绕着“手机”的攻防战,演绎了无数家庭斗智斗勇、血泪斑斑、扑朔迷离的悬疑剧。家长和老师严防死守,不择手段,无孔不入,无所不用其极,孩子们千方百计,花样翻新,总能逍遥法外。然后在熬过了高考,进入大学和走上社会呢?自然是报复性的反弹和恶性的补偿。清代诗人高鼎写到:“草长莺飞二月天,拂堤杨柳醉春烟。儿童散学归来早,忙趁东风放纸鸢”。今天的孩子们依然在读着这首诗,可他们的世界已少了“草长莺飞”、“拂堤杨柳”,更少有“东风”和“纸鸢”。他们需要做的,只是完整背诵下这首诗的作者和全文,然后准确无误的写在考试卷子上。至于诗中描绘的“忙趁东风放纸鸢”是一种怎样的快乐,他们再也无法感知。不能烫发、不能披肩发、不能化妆、不能改校服、不能在教学楼吃东西、男女生同行必须间距30厘米以上、桌子上东西不能超过7公分、不能打瞌睡、上课不能喝水、自习课不能说话不能抬头不能相互借东西、教室不能有课外书……如果说这些规定是为了保证正常的教学秩序,还情有可缘的话,来看看另一些匪夷所思的校规校纪吧:
河南禹州某县中规定:高一、高二学生,无论男女都必须剪短发。江西萍乡某中学规定:晚自习上厕所要凭“如厕许可证”,否则不能上厕所。福建某中学规定:不准长时间盯着异性同学看(此校规如何落实?)。河南某高中规定:任何男女生交往,必须有5人以上同学在场。济南某中学规定:男女生禁乘一辆自行车(电动车)。2018年,河南商丘某高中规定:学生在餐厅买饭后只能站着吃。理由是:借鉴外地先进经验,提高就餐效率,以便节约时间去学习。
当然,学校是必须讲纪律有规则的地方。我也相信,上述大多奇葩校规的出台,肯定有其良苦用心和具体教育困难。但过多过滥过细的校规校纪,反映的是怎样一种教育理念呢?我们不相信学生是能够自主向上的。我们的文化认为所有人都需要、应该、必须被“管”。我们的教育传统中还没有“自由”的价值追求。被剥夺自由的结局有四种:公开对抗(少数,结局很惨);伪装配合,暗地里对抗(为数不少);适应并麻木(多数);超越(极少数)。如同睡眠、呼吸、和游戏一样,自由也是人类的天性。自主决定自己做什么事和不做什么事,这是人类根深蒂固的本能,在决定自己的行动中,人类才能学会发现自己。当然,自由不是随心所欲,应以不侵犯他人和集体的自由为前提,也离不开“规则”和“约束”的助力,当然也不能完全依靠“自律”,还需要“他律”的配合,尤其在学生这个还不完全懂得“自由”真实含义的年龄。但问题是,“他律”的尺度和范围需要科学界定。如果一味强调“他律”,忽视甚至伤害“自律”,“他律”的成本不但会越来越高,而且更严重的是伤害了学生成长的内驱力。与之对应的一个现象就是,当学生习惯了一切被包办、一切被管制的节奏后,一旦进入大学或者走上工作岗位,出现系统性的“不知所措”“不负责任”“不思进取”就会是大概率事件。伟大的教育家蒙台梭利从人格培养的角度分析了强迫教育的危害。她说:“一个儿童,如果没有学会独自一个人行动,自主地控制他的作为,自动地管理他的意志,到了成人以后,他不但容易受到别人指挥,并且遇事非依赖别人不可。”
毫无疑问,当今绝大多数教师、家长都把“自由”当成教育的大敌。真正占据他们教育诉求的核心价值观,是追逐“成功”。而他们眼中的所谓“成功”也仅仅是一个分数、一个排名、一个大学通知书、一个好的offer而已。少有教育参与者会把维护学生人格、引导学生自主自由、成为一个健全的人当成教育活动的中心环节。如此一来,当“自由”与“成绩”发生冲突时,教育者毫无悬念会放弃自由,追求成绩。只要“学习”和“教育”伴随着强制和包办,哪怕安排地再正确、再科学,孩子仍会感觉不是为自己而学习,不是为自己而奋斗,而仅仅是在完成老师、家长交代的任务。这种人生被安排的感觉会降低他获得成功时的自豪感,这种生活被包办的感受会消解他们在世界上的存在感。如同《楚门的世界》中的楚门的选择一样:宁愿接受自己残缺的真实,也不要别人完美的彩排。当学生既不能充分休息,也不能偶尔游戏,更不能自由表达时,他们就失去了对抗苦难的最强大武器:笑容和快乐。“有趣味”该是课堂评价的重要维度,“没意思”是学生对教学的至暗评价。然而在今天,我们仍有大量的老师语重心长地告诉学生:学习是枯燥的。他们不遗余力地把自己的课堂变得死气沉沉、把科学思维变成枯燥的结论、把分析探究变成死记硬背、把表达讨论变成千篇一律。法国思想家蒙田就曾说:“为了激励学生学习,教师手持教鞭,一本正经,强迫学生埋头读书,这是怎样的做法啊?我要让教室里充满快乐,洋溢着花神和美惠女神的花环。教室是学生收获的地方,也应该是他们玩耍的地方。”英国著名哲学家、教育家斯宾塞在经过大量的教学实践和心理研究后得出结论:孩子在快乐的状态下学习最有效。蒙台梭利也曾提到:“我们的教学方法只有一个,就是必须维持孩子们的高度兴趣和强烈持续的注意力。”下面的截图来自央视高考纪录片《高考》,负责任的班主任来到监控室,查看本班学生自习课的一举一动,拍下来学生“笑”的特写,然后到教室按图索骥、兴师问罪。
一个莫名其妙的笑,确真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吗?班主任看到了“笑容”对课堂秩序的隐性威胁,却忽视了消灭“笑容”对生命动力的显性伤害。用英国作家王尔德的话:使孩子品行好的最好方法,就是使他们愉快。除了睡眠、娱乐、自由、微笑,学生还缺啥?还缺体育锻炼,社会实践、学工学农、旅游踏青、越野长跑、唱歌绘画……我们创造什么样的学校,就创造了什么样的儿童,也就创造出了什么样的人类。我在之前的一篇文章中曾颇为酸爽地描绘了一种理想的学校:
在未来,有这么一所学校。上午上文化课;下午上兴趣课和社团活动,包括体育、音乐、美术、手工、舞蹈、话剧、诗歌、哲学、游戏、科技制作等;晚上读本书,写文章,看电影,散步,开晚会或者发呆;周末是郊游、体育比赛、社会实践或参观博物馆。